清明,重撷一朵樟花(作者 张海青)
四月,清明前后的四月,江南草长、杂花生树的四月,又是村头那棵古樟漫香的时节。看,那古树吐出的新芽,没有鹅黄的娇嫩,没有墨绿的热烈,而是一汪平实的充满生机、寄寓希翼的浅绿,前赴后继地接替那些被岁月染红的护根落叶,传递一个又一个生命音符。
那古枝的梢尖奔出一小束又一小束樟花,没有同期紫荆的大红大紫,没有后期牡丹的雍雅华贵,只是团结相拥、紧依成束、静静地绽放出一种沁人肺腑的幽香,使人未见其形而先闻其香。
每次回故乡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村头这棵古树,一棵地方志里没有记载的古樟树。她虽然没有白杨的伟岸,没有垂柳的飘逸,但她却给人一种平实的感觉。
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植于哪一年,只从世代相传的故事中了解到,那旁逸的一人合抱的粗枝是因为当年黄巢试刀才少去了一大截;那同时可容纳三人的中空树洞是当年小鬼子焚树屠村的铁证。然而,这一切并不影响她的生机。
她身高不足十丈,可腰围却有五人合抱。不论寒暑,她都是孩子们的乐园,尤其是繁星点点的夏夜,全村老少都会到这树下乘凉,说古道今、盘存过去、展望未来。后来由于电扇、电视的普及,她周围渐渐冷清下来。及到今天,除了偶尔有一头牛、两头猪作伴外,再少有人光顾,可她依然枝繁叶茂,一片生机,庇荫着树下合村生灵。
每次回家,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拜望她,不仅是为了体验她躯干的沧桑满目,也不仅是为了享受树下那方青石上的片刻休憩,而是为了寻根。因为每次一看到她,我总会想起我的奶奶,一位平实的村庄老人,总会想起当年求学时那段艰难日子里奶奶晨送晚接的情景。
我是在奶奶六十岁那年出生的第一个孙子,当时父母亲都在生产队里为挣工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甚是繁忙,无暇顾及幼小的我。为了减轻父母压力,奶奶在我七个月大时就将我带在身边,一直到我去异地念高中才舍得放手。那时初中学校离家很远,记得天一麻麻亮,奶奶就小心翼翼地颤着一双小脚摸起来为我做早饭,饭菜熟了才轻轻喊醒我起床,再把我送到村头那棵古樟下,直到我转过山梁,看不到身影,奶奶才回身蹒跚离去。每天傍晚放学回家,我会远远地看到奶奶一个人站在那棵古樟下的青石上,或戴草帽,或撑雨伞,接过我的书包,讲述她那不知重复多少遍的“根”的歌谣——朴实的做人道理。
记忆中的初中时代,不论严寒酷暑、晨霜昏露,这样的日子在进高中前从未间断过,正是奶奶这种默默无闻、任劳任怨的精神,鼓舞着、支撑着那段苦难日子里辛勤求学的我。为了报答这种永世难忘的恩情,我加倍努力,终于在她老人家八十华诞那年,我拿到了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。
依稀记得上学那天,奶奶分外高兴,八十高龄的老人不是忙着倒茶,就是勤于分糖。其实,这些事都已安排了旁人,可奶奶似乎不做这些事难以压抑内心的高兴。
而今,奶奶离开我已二十八年了,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晚上她老人家走了,还没来得及让我尽一下孝道就走了。那时我正面临毕业论文的答辩,接到加急电报,我六神无主,直觉得揪心地痛。辅导员给我讲述了许多忠孝两难全的故事,为了不影响学业,我居然用泪水回复了一封电报,自私地留了下来。晚自修后,我一个人到学校后山用一瓶“黄鹤楼”酒来麻醉那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,第一次醉酒后的我,用鲜血掺和松脂在那棵松干上留下了深深的记号。
待我终于历尽艰辛赶回家时,远远看到的只是古樟下一抔新鲜、刺目的黄土。“奶奶……”一瞬间,只觉天旋地转。当家人将我搀扶回家时,才知奶奶在临终前,一直呼唤着我的乳名,嘱托要将她葬在村头古樟下,好让她九泉之下能第一眼看到我回家。
如今每次回家,我能看到的只有村头这棵不论风霜雨雪岿然屹立的古樟,和樟下那早已长满野草的坟丘。我总要在树下那方青石上逗留片刻,背靠那犹如奶奶双手一样阡陌纵横的树干,抚摸那已长满青苔的碑,如同当年奶奶晨起时,怕惊醒我一样,深情地呼吸着那渗有奶奶气息的绵绵樟花香。
在这樟花漫香时节,穿越这株千年古樟,我为先人们在苦难岁月里那种平实而坚强的生活态度而感动,并永远激励着我慎终如始、不忘初心。
责编丨罗仲楷
主编丨周春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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